妇人之慈

in hive-180932 •  2 months ago 

古今文人都喜欢拿“妇人”说事,实在是对伟大女性的不敬!不过,本文的论题源于考虑“父母官”,不但没有失敬之意,实际上是恭敬有加。在恭敬父母官这一点上,朝野的区别实在大矣哉!官方早已沿用成习的口号是“爱民如子”、“爹亲娘亲不如某某亲”,这些话语铺天盖地到超过常识,民间就不再有什么反应。如果小民的苦楚超出其承受力,如果官们的冷漠超出了公众的想象力,如果小民半夜被从住处赶出、居室被突然强拆、田园被突然决堤淹没……,那么,求告无门的小民们,就难免生出一种奢望:父母官啊,你们能多一点善待民众的仁慈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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恶政为常态

据我所知(否则请生物学家纠正我),地球上只有两类动物——人类与黑猩猩——内部自相残杀。人类的自相残杀尤其超人想象。人类繁衍至今,内斗从未间断,就是明证。

从常识看来,只有旗鼓相当的同僚之间的争斗,才可以称之为内斗。如果处于支配地位的统治者,对毫无反抗力的小民施以暴力或者欺凌,那么就不是内斗,而是恶政或者苛政。

在我们这个从来都提倡“温良恭俭让”的文明之邦,恶政十分稀罕吗?似乎应当如此;否则,历代统治者岂不太愧对炎黄先祖了。然而,一部二十四史所表现的,就如鲁迅所言,都是血淋淋的“吃人”场面,哪有什么人还将炎黄放在心上?恶政也不是什么只是近世才出现的事情,就是一直被儒者颂扬的远古圣贤时代,恶政就已经是家常便饭了;否则,“苛政猛于虎”一词,就不致出现在上古的儒家典籍中了。至少,孔夫子本人就见过或者经历过苛政。至于孔夫子之后的儒家后人,就更有机会与苛政相伴了。不妨说:

先人所创造的历史,就是恶政为常态!

好心肠的后人仍然不免心存疑问:古人行政未必真如史籍所载那么恶吧,难道不可能是史家的过分渲染吗?我的判断恰恰相反:史家恐怕已经笔下留情了,他们更倾向于隐恶扬善、文过饰非;否则,那部二十四史岂不黑透,还能让胆小的文人读下去?

关于历代恶政,史籍中确不乏让人胆战心惊的记载。

商纣王酒池肉林,骄奢淫逸,为博爱姬一笑,不惜断民妇之腿!商纣王历代都是暴君的代名词,最终亡国丧身,岂非咎由自取?

两千年来,秦朝都被称为“暴秦”,“暴”的事迹实在车载斗量,不堪多说。只有几个现代人出来奋力为秦始皇翻案,看来并不成功。心智健全的人不能相信:两千年间所有人的判断全错了!仿佛,长城之下或骊山之麓的累累白骨,所表现的竟是仁慈而不是暴虐!

800年之后的隋炀帝,不过是另一个秦始皇,他将暴秦变成了“暴隋”!我不想与挺炀帝的人争辩。炀帝留下的东西,例如大运河,并非毫无价值;但这改变不了他的暴虐。此中并无任何矛盾,但总有一些现代文人就是要死磕,仿佛批评任何一个暴君都是伤其祖宗!

在暴君的排行榜上,朱元璋绝不会靠后,无论少数后世吹捧者如何为其粉饰。当然,我也不至于认定朱皇帝没有一件善行。此处同样会遇到那种屡见不鲜的逻辑:仿佛只要做过一件好事,所有恶行都应一笔勾销!

无论举出多少暴君,都不足以证明“恶政为常态”。毋宁说,大多数统治者都不够资格当暴君,却不乏恶政。证据都在史籍中,稍具常识的人都不致否认,用不着本文来详尽举证。

仁政可行?

汉语词汇足够丰富,足以为大多数名词举出反义词。恶政的反义词就是仁政。当然善政也是;似乎“仁政”在文字上与口语中都更流行。但“仁政”有一个缺点:一些持古怪观念的现代文人,已经猛烈抨击过仁政了,说仁政的好话似乎有犯忌之嫌。我才不管这些!

然而,何谓仁政?有严密思维习惯的人,会要求给出“仁政”之定义。其实用不着定义,处处与“恶政”反着来,不就得啦。但这种表达不直观,那就給一个直接定义。粗略一点也不难,要无可挑剔就难了,那是政治学家也做不到的!我肯定无意去尝试,但也不妨作最粗略的如下表述:

仁政就是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最宽厚的统治。

以实例解释显然比咬文嚼字更好。然而举例却不易,原因就在于:在中国历史上,仁政远比恶政稀罕!不幸啊,就别追问为什么啦,这都会使祖上无光。如果进而要求:“凡政之所出”都达仁政标准,那就更难,只能承认“世无此例”了。如果仅仅要求某项政策设计、某种施政倾向、某些施政举措属于仁政,那么我就敢说,历史上仁政并不少见。

历来统治者最难做到的事情有两项:不折腾;不诛杀。真是幸运!恰恰这两项仁政都见于历史。

其一是汉代早期的文景之治:不治宫室,不事征伐,偃武习文,少征薄赋,爱惜民力;皇室带头节俭,后妃衣裙简朴……。如此不折腾民众,历史上恐怕很难找出第二例来,更别说后世那些专门折腾小民的雄韬伟略之主了。

其二是赵宋。赵宋的开国者赵匡胤定下了“不杀文臣”的规矩,这一条竟然被坚守了三百年,开创了唯一的一段“优待知识分子”的辉煌历史,此后再没有被任何人超越过。

你认同上述两项仁政吗?如果这都不算仁政,那么史上就不再有仁政了。如果还有争议,那就是:这些仁政似乎没结出什么好果实。问题集中在赵宋。赵宋是有名的兵弱国衰啊。然而,很少有现代中国人知道:无论是工商业、科技、文化、教育等等方面,宋代都达到了中国中古史的顶峰!如此辉煌的成就,我不知道为什么,一些现代中国文人就是毫不动心;他们只是不断嘟哝着:宋代砍人头太少啊,否则何至如此软弱,全无开疆辟土的丰功伟绩!这些人或许恰恰是今天最挺俄罗斯的那些人,对他们我没有什么好说的。倘对文明的认知存在根本分歧,就不必在一起谈历史了。

这些古代仁政的成功,能说明仁政可行。至于仁政何以可行,则还需要作机理上的某些分析。

仁慈的力量

已经提到,现代史上有排斥仁政的倾向。这一类的意见并非全无道理,最常识性的理由是:施仁政者不过是妇人之慈,没有一点阳刚之气,哪还有希望成为强者?

如果承认仁政基于仁慈,而仁慈却是强者的大忌,那么仁政就不是什么强大之源了。这种逻辑,你能反对吗?

确实,仁慈、宽厚这些词,给人的印象都不免有点软绵绵,很难让人联想到坚定、强悍。仁慈能成事吗?

让人大多对仁慈抱负面印象的原因,或许是习惯上总将仁慈理解为妇人之慈了。我不知道该如何界定“妇人之慈”;因为这不是一个学术名词,并不需要作严格定义,人们只需要在大众习惯的意义上理解就够了。“妇人之慈”肯定包含了宽大仁厚的意义,只是有些过分而超出底线,成了一个使人颇不乐闻的贬词。在现实生活中,具体判定某种仁慈是否过分,其实并不容易。人们或许通常会认定:华盛顿是一个仁慈的领袖;但是谁敢说,那种仁慈是否达到了“妇人之慈”的程度呢?

在社会学中,所有来自日常语言的词汇都存在被误解的风险;这就只能相机行事,并不能定出什么严格规范来。这种状况可能引起一些混乱,但在成熟的思想者圈子内,并不存在真正的问题。

无论是“妇人之慈”还是仁慈本身,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无力。此处我要强调的是,这一事实具有很大的必然性。任何制度下的政治运作,都离不开各种势力的互相博弈,弱者少有胜算,而仁慈之人常常不免表演弱者角色,那就只有在强者面前拱手相让了。那种以为“仁者大义在焉,能不众望所归”的高论,不免太书生气了。像胡耀邦那样,经常息事宁人、隐忍退让,最终不免落入奸人圈套,个人备受屈辱,也让国家大伤元气。多年之后,还是令许多着意国事者扼腕长叹!诸如此类的事例都会昭示一个教训:

妇人之慈很可能断送历史机遇,酿成悲剧。

不要急于喜出望外:发现历史规律啦!我主要关切的恰恰是要告诉你:这不是历史律,它通不过经验归纳的检验。有不可胜数的事例说明,“仁慈”亦可能孕育许多成功!华盛顿当然是无可争辩的仁慈之人。美国独立战争胜利之后,华盛顿立即辞去总司令之职。当时国家百废待兴,艰难无比,却群龙无首,大量复员官兵一贫如洗,群情激奋,几乎酿成叛乱。这种时候,“集中权力铁腕治国”的逻辑,无论如何该登场了。幸而,这不是华盛顿的逻辑,他拒绝了高级将领拥戴登基的请求,只是运用自己的无比威望与影响力,化解了危机,让美国走上了宪政之路。这似乎证明了:

在历史的三岔口,仁慈也可以战胜暴力。

不举进一步的事例了,因为这些都不能展示什么规律,唯有规律才足以服人。然而,在这一点上规律特别不肯露面,这就众说纷纭、莫衷一是了。我并不自诩已经洞悉历史的秘密,但也不必刻意隐藏一得之见。我的判断是:

在短期或局部问题上,“仁慈”与“强势”的孰胜孰败,高度决定于时机与谋略,难有定论;但在长期与全局上,历史的主动权必定属于文明的力量,而文明之仰仗仁慈更胜于依靠暴力!

被迫之仁慈

如果说,此处免不了一些高度随意性的论辩,那么,其脱离时代就逐步彰显。而谈论“仁慈”这样的主题,对于不同的时代,实在大相径庭。你能说,“帝王的仁慈”与某个民意机构的仁慈,可以同日而语吗?

现在就到了我要说的要点:“仁慈”有主动与被动之分。

主动的仁慈——它是某个或者一群有善良愿望、善良意志的人,施于某些处于被支配地位的人,以改善这些人的境遇与状况。这种仁慈可以出现在各个不同的时代,出现在色调十分不同的人身上:君主、官员、富豪、名流、慈善家等等,但无一例外地是强者,是有力量改变他人命运的人。施仁者的仁慈,确实能在或大或小的程度上改善被施者的状况,改善的幅度与久暂,则依具体情况而定。施主本人则可能收获或大或小的善名,但未必与其仁慈本意有关。

被动的仁慈——在文明达到相当程度的现代社会中, 许多人类行为并非随意而为,多半是一定社会机制、社会氛围下的不得不为。例如,法治国家中的政府官员,不可能不依据制度规定,对社会成员实行名目繁多的救助,最近抗疫中的救助最说明问题。从效果来看,这类救助超过了历史上任何圣帝仁君的大慈大悲,而照章行事的救助人员,却收获不了的仁慈之名,更别想以救世主自居,没有人去歌功颂德,没有人去给他们送锦旗;如果他们的救助工作有缺失,则种种问责随之而来,讨伐之声不绝!

面对此情此景,再无反思能力的人都会得出结论:还是现代文明所提供的制度好啊,它胜过历代圣帝仁君的种种仁政!当代的仁人志士多矣,立志效法前贤,决心救苦救难者,亦不乏其人。你们该如何去践行自己的理想与誓言呢?都建设制度去,舍此再无它途!

对此,我无法反对。

但如果再进一步,继而声称:制度就是一切,其他都不足挂齿!那么就值得深思了,这是本文的另一个主题。

没有人否认,仁慈是好东西!但在现代它愈来愈被人们忽略,愈来愈退缩到某些边缘社会的角落,似乎行将完全隐退。那些看来无论如何都属于仁慈之举的大事业,几乎都不与仁慈挂钩。

主动仁慈的那些主角,在现代社会中越来越被边缘化,而且其中大多形象欠佳,不被大众清算就很不错了,哪里还指望当大善人!我不知道李嘉诚内心仁慈与否,但在给社会捐献出几百亿之后,能免于被骂为吸血鬼吗?

已经说到,被动的仁慈实际上不与心性仁慈沾边,至少从外在形象看来,制度是一种冷冰冰的东西,它不过是章程、条例等等的汇集而已。如果离开人的驾驭,制度不可能走出一尺之地。南非从白人统治者那里继承了大概不算很坏的制度——当然“种族隔离制度”除外,那是颇复杂的另一个问题——但后来的南非如何了?

因此很显然,制度并非就是一切。

那么,还有什么东西同样重要、甚至比制度更重要呢?

这就是文明:文明的高度与文明的族群。

在这一句话尚未出口之前,我就已想到即刻而至的批驳:文明不是在制度的护持下建立与成长起来的吗?甚至可以说,正是制度培育了文明。当然,同样正确的是:正是文明孕育了制度!文明与制度之间的这种“互动互超”,或许永无止境,莫知其所终!但这些都是大尺度的时间与空间里的高论,“生年不满百”的凡人岂能想入非非!

我当然不愿走太远,目下只是关切:有生之年最好不要生活在一个互害互虐的丛林社会中,还是生活在一个礼让守制的文明社会中更好。寄望于某个明君吗?倘如此,就活该被讥为老朽过时、迂阔不达了。但也不免俗,不想如同当下一些气冲牛斗的斗士一样,要一口气完成什么什么!我的愿望低得多:只要不在某个恶政下苟且偷生就足矣!而为此,期待“父母官”们多少仁慈一点,就不算奢望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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