谁是宗师?

in hive-180932 •  5 days ago 

中国历代帝王多矣,但其宗师——即精神导师——却不多:自汉武帝以来,绝大多数帝王都仅仅宗孔圣人一人。就是在今天,孔圣人的精神导师地位也没有动摇。但也并非没有异议,影响最大的就是所谓儒表法里之说。如果这一异议能够成立,那就意味着,真正的宗师与其说是孔圣人,还不如说是韩非子!韩非子这个法家大师,能够成为儒家皇帝的宗师吗?或许,更重要的问题是:一些人明明知道韩非子是真正的宗师,为什么却偏偏要独宗孔夫子呢?此中蕴涵有中国历史的什么秘密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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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火不容

“儒者”一开始不过是古代知识人的总称,大体相当于当时的所谓“士人”。但后来孔子之徒渐成气候,人多势众,就独占了“儒者”的称号,而将其他倾向各异的士人排除在外,“儒家”之名也流行起来。其他各派当然也不会闲着,纷纷各自自立门户,互相竞争,争论不绝,逐渐成了百家争鸣之势,迎来了中国思想史上的第一个“狂飚年代”,思想、学术、文化之繁荣因此而达于极盛。

那时,恰恰也是古希腊文化的鼎盛时期。东西方的这两大学术中心几乎同时昌盛,各放异彩,交相辉映,蔚为壮观,呈现出文明史上的空前盛况!只是,东西两方基本上互不与闻,不啻是两个互相隔绝的世界,这却是人类文明史上的憾事。

百家争鸣的结果,各派此消彼长,逐渐形成两个声势最大的派别,即儒法两家,其成员分别是孔子之徒与韩非的追随者。两者主张、宗旨各异,泾渭分明,互不相让,最终成水火之势。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儒法之争。这一纷争在两千多年之后仍然余波未息,直至演变成1970年代的“儒法斗争”,此时其争执内容已经有很大不同,不再能归属于当初的儒法先祖。这是后话不提。

此处关注的,只是经典意义上的儒法之争。致使儒法两家不能调和的主要分歧是什么呢?细说起来话长,不妨将其主要者归纳为:

A 儒家尚礼,主张以礼制作为治理的依据;法家尚法,主张以法律作为治理的准绳。
B 儒家尊先王,强调继承先王之礼;法家法后王,推崇当世之法,尤其鼓吹当世的成功霸业之法。
C 儒家重道义,鼓吹仁义道德,推崇德行与王道;法家重功利,以功利作为奖惩之依据,推崇治功与霸道。

即使从字面上看,儒法主张之对立,也是泾渭分明的。

儒表无疑

到秦始皇时代,儒法两家固然都存在,且信徒甚多,但作为阵线分明的政治文化势力的群体,却都已解体;高度专制的秦帝国,也不可能容纳这样的团体。但阵线不那么分明、倾向却仍然有明显分野的儒法两派,却依然存在,争夺影响力的斗争则从未停息,只是已经隐形于统一的王朝体制之内,不再显山露水了。

从此之后,各代王朝的政治、思想、学术倾向,或明或暗,似无头绪。但精明的论者还是不难理出某种头绪来。一个几乎被历代公认的结论就是:

中国历代的治理模式,主旨都是儒表法里。

首先值得关注的是“儒表”,这意味着:

历代统治者,都以儒学作为其治国纲领,并写在自己的旗帜上。

其所以如此,首先当然是历代统治者都需要这一面旗帜。无论是当时的政治现实,还是后来的历史,都证明了这种必要性。

儒学无疑是一种意识形态,而且是当时最具优势的意识形态。它明确地维护已获得合法统治权的专制君主的利益,而且,以一套精致的理论体系——这就是所谓“三纲五常”的纲常伦理——作为皇权的依据,这种优势是其他各家学说不可比拟的。这种教条历两千年而不衰,直到近代黎明期都被大多数士大夫信守不渝,并不能完全用士人的保守愚钝来解释,不能不在很大程度上归因于儒教的系统精致。历代智者能人多矣,就是没有人想出什么更好的替代物。

晚清年间的曾国藩、张之洞等儒学大家,都非等闲之辈,也并非仅仅饱读古代诗书而已,就是对当时的世界大势也不是一无所知,甚至被一些人誉为“洋务派先驱”,却仍然力主维护儒教正统。他们的保守主张当然不可取。但这一事实却不庸置疑地证明了:当时儒教地位依然稳如泰山!如果儒学仅仅是一种明显浅陋、荒诞的东西,何至让那样多饱学之士信守不渝?

尽管如此,这些都不过虚有其表而已,这一点下文再论。

如果承认“儒表”是当时的现实,那么结论就只能是:至少在名义上,中华文明的历代宗师实非孔圣人莫属!

法里是实

无论历代君王如何通晓儒学,熟读所有儒家经典,还是不能完全胜任治理国家的重任。你一定知道,历史上那些成功的政治家,例如萧何、曹操、诸葛亮、房玄龄、张居正……,或许都是博学通儒,却没有人将他们尊为儒学大师,更非儒家领袖。无论他们在政坛上如何呼风唤雨,神通广大,其所倚重,肯定是更实际的治国之道,这些治国之道多半源于法家,只是没有人愿意明说罢了。

例如,诸葛亮治蜀的法宝,肯定是选贤任能、奖勤罚怠、赏罚分明……。如果仅仅是天天讲先王之道、仁义为先,或许蜀国早亡于孔明之手了!张居正号称“中兴名臣”,他所倚重的,就是关于税制改革、刷新行政等等的新政,这些无疑都在法家主张的范畴之内。如果他不切实务,一味搬弄儒家教条,即使推出当时理学家的所有名言,大声疾呼“兴天理、灭人欲”,也绝不可能明显振兴朝政。

仅论儒学的道行高峻,在政界人物中绝对无人超越王莽;而且王莽之施政,完全取法周道、周政。他最后如何了?恐怕是历史上最不堪问的失败者,而且身败名裂了。传统上只是以“乱臣贼子”的罪名来鞭挞王莽,当然是迂腐之见。

这就意味着,王朝政治在儒学的旗帜之下,实际上奉行着法家的治理原则与施政思路,正是这些构成所谓“法里”。

于是,就有了绵延两千余年的“儒表法里”!

向孔圣人要道义

在历代士人心中,大宗师一定是孔圣人,看来是没什么疑问的。即使“里子上”衬着法家,也不存在韩非向孔圣人争“宗师”名分的问题。尽管如此,人们还是不免心中嘀咕:“里子”固然并不显山露水,但也贴近全身,或许更关乎切肤之痛,岂不要命!既然如此,人们的主要心思岂不向着“里子”,也就是向着法家?而这样一来,孔圣人多半就会被晾到一边,实际上被敬而远之了,心中还要维系孔夫子这一圣人干什么呢?

今天不再有机会问教历代官员,无从知道,他们在日常政务中,究竟从孔夫子那里获得多少教益。我想,孔夫子所能提供的具体建议少之又少;即使有,多半也是大而无当,不切实用。

即便如此,人们还是少不了孔圣人;不只是历代帝王离不开孔圣人,就是官员及士人也需要孔圣人,当然需要的程度各异。那么,他们究竟是为什么呢?一言以蔽之:

需要孔圣人所竖起的那面旗帜!

听明白了:需要的不是孔圣人本人,而是他的旗帜。

一面旗帜就如此重要吗?从战场上下来的战士,对此应当最无疑义:如果战旗倒了,三军岂能阵容不乱!至于孔圣人所竖起的儒家旗帜如何,历代儒者肯定深有体会。它代表着儒家的道义或者道统,亦即今天所称的价值观。

人们需要孔夫子,原来是需要他所代表的道义!这种道义,今天的人或许会嗤之以鼻,但在儒家尚风行天下的时代,以“仁义礼智信”为宗旨的儒家道义,还是无人敢轻视的。

辛亥前夜,大清已经风雨飘摇、命悬一线。即使眼看大厦将倾,那些最坚定的卫道者——其中就包括张之洞——还是坚决认定儒家大义具有第一位的重要性,远胜于什么科学、技术、洋枪洋炮等等。否则,他就不会奋起竖起“中体西用”——即中学为体西学为用——的大旗,以图挽危亡于既倒。张之洞影响最大的壮举,就是推出了他那篇卫道雄文《劝学篇》。

向韩非子讨治功

上面已经指明:道义是由孔圣人担着的,道义之外的事情就只能由别人分担了。对于统治者来说,道义从来都被圣人置于首位,哪里敢怠慢它!不过,心中真正时刻关注的恐怕还是“事功”,与“治民”联系在一起的,实际上就是“治功”。孔圣人一生虽然曾经从政,可惜政绩不彰,不足以为后世之楷模。至于韩非子,当然是大理论家,著作等身,对于国家或者社会治理的方方面面,从原则到实务,都有详细周密的阐述,其治国理政的学问岂输于当代俗人!

韩非子本人曾经入仕秦国,但为官的时间不长,就遭奸人暗算被害了,因而还来不及实践他所阐发的那套系统的法家理论,不可能留下多少实际经验。不过,当时法家已经是一个颇具规模的群体,人多势众,活跃于各国宫廷,几乎占据了大多数政府职位。因此,作为一个整体而言,法家恰恰是当时最具实力与经验的治理力量。

在这种情势下,任何志在天下的诸侯,在治国方面就不能不眼睛朝向法家。于是,就有了如下一般趋势:

天下的治理都指望法家,这叫做向法家讨治功!

而追根溯源,岂不就是向韩非子讨治功?

如果“治功”都来自韩非子,而无论先王之言圣人之道如何高入云霄,在当今之世真正被举世看重的,岂不就是治功吗?难道真的有人相信,这个世界上还有比“治功”更重要的东西吗?既然如此,那个让人们世世代代追寻的宗师,岂不就是韩非子了?

孔夫子乎?韩非子乎?让人纠结啊!

文明特色在焉

“谁是宗师”这一问题,追寻至此,看来仍无结果。

这样一来,我就不再有继续追寻的兴趣与信心了。或许就该承认,此问题本来就没有确定不移的答案;或许,恰当的答案就在两可之间;或许,孔韩两人都是当之无愧的宗师;或许,根本就不必去叩问“谁是宗师”,文明从来都是无师自通,从来都是在无意识的行进中为自己开辟道路……。

在这许多可能性中,我不能不认可最后这种可能性。但这样一来,文明岂不成了宇宙间最独立不羁的东西,岂不最不需要任何力量的引导,永远自行其是,在无意识的永恒行进中,在茫茫的历史时空中,奔向自己的归宿?这样的文明,我们认识吗?

如果是这样,我们自古迄今的常识就无效了。

我们曾经拥有的、坚守了几千年的常识是:人们永远离不开圣人的护持与引导。没有了圣人,我们的生活将永远漫漫如长夜;一旦圣人降世,那将是云雾初开,一轮红日永照人间!谁是圣人?几千年来的答案都不曾移易:除孔圣人之外岂有他哉!

乾坤翻转之后,有了一种新的、同样坚不可摧的常识:上面所说的一切,仍然是宇宙真理,需要改动的仅仅是两个字:将“圣人”改成领袖或者导师;当然,完整的表述应当在前面再加上“伟大”二字——所有这一切,还在“史无前例”的时候,就已经有了完全定型的标准表述了。

历史仍然一往无前,翻开了新的一页;但“常识”的统治并未结束,只是,常识却被更新了——无论古今圣人都被弃置一旁,唯一成为人们须臾不可离的只是文明,它成了人们魂灵的最后安息之所。这种文明不知所来,亦不知所往——这一类的问题完全交给那些有考证癖的学究,现代人只关注眼见为实的文明,如此岂不足矣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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